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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华社记者廖翊、李伟、俞俭
“水稻候鸟”“农田院士”,人们这样称呼朱英国。
朱英国是著名遗传学家和水稻生物学家,中国杂交水稻研究的先驱和中国杂交水稻事业重要奠基人之一,武汉大学教授,中国工程院院士。
从上世纪70年代初起,每年秋天,朱英国候鸟般从江汉平原来到广西南宁;严冬将至,又转到海南育种,直到第二年春天。
冬“衔”稻种来,春“含”新种归,是“水稻候鸟”朱英国近半个世纪的真实写照。
今年8月9日,朱英国因病医治无效在武汉去世。
“育稼与民,功越神农。”人们以各种方式,缅怀为中国粮食安全奋斗一生的育种人。
朱英国在田间地头
1939年11月,朱英国出生在大别山深处的湖北省罗田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。
“我从小到大,每天在脑子里打转的,最折磨人的两个字就是粮食。”朱英国这样回忆。
当个农业科学家,让天下人不挨饿,成为他懂事后的最大梦想。
1959年,朱英国高中毕业参加高考,填报志愿时,连填三个“武汉大学生物系”。
朱英国从未走出大别山,不知道武汉在哪里,只听说武汉大学好,在那里学生物、学农业错不了!
他如愿考入武汉大学生物系植物遗传专业。1964年,以优异成绩毕业并留校任教,开始投身于水稻雄性不育与杂交水稻的研究。
水稻是中国人的主粮之一,栽种历史悠久。历经漫长岁月和反复的近亲繁殖,种子退化现象严重。新中国成立初期,全国水稻平均亩产只有150公斤,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几十公斤。选育新的优良杂交水稻品种,解决中国人吃饭问题,成为中国最紧迫的课题。
1972年,杂交水稻研究列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。朱英国担任武汉大学杂交水稻科研小组组长。
杂交品种的选育极为繁复,每一对品种都要从成千上万的品种中去挑选,需要不断试种、反复回交,寻找精准的科学数据。水稻是喜温作物,育种只能在春天进行,在湖北一年只能搞一季。要加快研究、培育进度,只有去广西、海南。
1972年11月,朱英国和同事邓海铭用1000多个套袋带上全部种子材料,连同被窝卷蚊帐,每人挑着100多斤的担子前往海南。
从武汉坐40小时火车硬座到湛江,下车后换几小时汽车到海安,住宿一夜,坐两三个小时混装轮船横渡琼州海峡,再从海口坐约10个小时汽车,抵达海南陵水县椰林公社。路上走了六天七夜。
多少次,买不到坐票,他们一路站到湛江。有时遇到台风,受困琼州海峡,路上得走十天半个月。
“海南非常美丽,在房子里能看到树上很好吃的菠萝和椰子,还能看到田野上的水牛和远方的大海。”朱英国给远在大别山的妻儿写信时这样描述。
事实上,他们一直借住在当地农民家,连电灯都没有。平日要自己种菜,砍柴做饭;蚊虫毒蛇,让他们防不胜防。由于供应关系不在当地,粮油等必需品无法买到,猪肉更是难得吃到一次……
试验田的活儿又苦又累,还得做到绣花般精细:蹲在稻丛间,小心翼翼地把住穗头,剪颖、去雄、套袋、授粉、封口、记录、建档……海南太阳又大又毒,每次下田,全身湿透,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。
守护试验田,更是头等大事。硕大的田鼠经常把科研组辛辛苦苦培育的禾苗咬断,朱英国和同事只得将铺盖搬到田埂边,每天晚上拉隔网、撒鼠药、放夹子、持长杆,轮番值守……
待到第二年4月,种子收割,成千上万个组合都得分类整理,带回湖北赶季播种。
这一走,整整半年。
1975年4月中旬,海南岛气候反常,稻子晚熟。为赶湖北育种期,他们来不及晒干稻种,匆忙装包回赶。到了湛江,朱英国感觉不对,取出一包包开始发烫的种子,摆摊似的排放在湛江火车站前水泥地上晾晒。更糟的是,由于着急赶路,忘了带《病虫害检疫证》,湛江站禁止他们通行,怎么央求无济于事。
稻种本身已发热,要是再耽搁,几年的心血就将白费。情急之下,朱英国当场昏倒过去。车站负责人大为感动,破例放行……
冬去春来。朱英国和科研人员用海南岛的“红芒”野生稻作母本,与几十个常规稻种杂交,历经反复试验筛选,发现其与常规稻种“莲塘早”杂交多次的后代种质非常好,“红莲”第一代终于诞生。
这项成果获得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。
多年后,朱英国谈起当年坚持下来的原因:我是共产党员,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是我的本分;我年轻时的梦想就是为天下苍生不挨饿而奋斗,我对梦想看得很神圣。
“朱英国不仅有梦想,而且他一直把梦想当日子过,虽然追梦异常艰苦,可是他过得很充实很快乐。”最早与朱英国同赴海南的邓海铭这样说。
在杂交水稻领域,朱英国的“红莲型”与袁隆平“野败型”、日本的“包台型”被国际育种界公认为三大细胞质雄性不育类型。惟有“野败型”“红莲型”获大面积种植推广,被誉为“东方魔稻”。
如今,“红莲型”杂交稻在全国及东南亚等地区推广种植面积累计超过1亿亩。其中,红莲型“珞优8号”最高亩产达876公斤,跨入“超级稻”行列。“红莲”不仅惠及5亿中国农民,而且开始造福世界人类。
40多年来,朱英国一直过着“水稻候鸟”的生活。连续26年,没在家过年。他高兴地表示,自己的一年要过几个春天,一年可以干几年的活。
改革开放以后,大部分中国人可以吃饱了;粮食连增,浪费多了;青壮打工,种田成本上涨,耕地抛荒多了;城里人味口高了,看不上国产大米了……朱英国感到,我国粮食安全面临新的考验。
在他看来,杂交水稻是属于中国的原创,创新是解决我国粮食安全问题的根本出路。他在带领团队完善“红莲”家族的同时,不断寻找安全盛放中国人“鸡蛋”、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第二个、第三个“篮筐”。
早在上世纪80年代,朱英国就提出从农家品种中发现新的不育种质资源的设想。1984年3月,经过大海捞针,他和助手余金洪在上千个农家品种中发现了马尾粘中一棵不育株。
经过3年杂交试验,马尾粘细胞质雄性不育系“马协A”终于成功培育出来了。“马协型”杂交稻的突出特点是米质优,目前在全国推广面积已超过2000万亩。
水稻界专家认为,“马协型”和“红莲型”杂交水稻开创了从农家品种中获得雄性不育资源的新领域,有效防止了单一细胞质来源可能给我国粮食安全带来的潜在风险,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近年来,朱英国率团队紧盯“高产、优质、广适、生态”目标,加大开发新的不育系力度,在培育抗干旱、抗高温、抗倒伏、抗虫害、氮肥高效、易育种、易管理、适宜中低产田种植,以及再生稻新品种等方面取得一系列创新成果;并建立了一支强有力的市场推广队伍,有力推动了产学研一体化。
虽年事已高,朱英国仍不断学习、与时俱进,他在国内最早使用分子标记辅助育种技术,并取得技术突破;2014年,75岁的朱英国凭借“两系法杂交水稻技术研究与应用”,荣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……
武汉大学高级工程师朱仁山32年跟随朱英国搞科研,他深有感触地说:“是使命感决定了先生的科研高度。他的科研目标始终明确,就是保证老百姓吃饱吃好,保障国家粮食绝对安全。和他一起工作,最大感受是时不我待。”
他忘不了,上世纪90年代,曾经一段时间,由于缺少科研经费,请不起工人,50多岁的朱英国从早到晚在学校试验田,干着最重最累的活。一次,他的脚被严重割伤,只是用水冲了冲,再接着干……
“田里育良种,校园育人才。”朱英国的博士生、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遗传学系副教授胡骏对导师充满敬意。
17年前,胡骏获得保研资格,但在选择专业和导师上很是犹豫。他忐忑敲开了朱英国的门,朱英国亲切招呼他坐下,给他递上一杯热茶。
“学农不苦,为人民服务,有什么苦呀?”朱英国笑着说,“你对水稻有感情,水稻对你就会有感情。”
导师发自内心的话感染了胡骏,坚定了他一生的专业方向。
2003年4月,黄文超从四川农业大学考上朱英国的博士研究生,来武汉面试前,临时通知改为由四川农业大学代为面试。原来,导师不只是为了免去他的旅途之苦,更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,因为当时国内正流行SARS……
2003年年三十,黄文超没回老家,待在了实验室,朱英国陪着他过了除夕。
正月初一,他走出实验室,发现先生的办公室开着,进去一看,先生仍在办公室,抬头微笑着向黄文超说“新年好”。
黄文超才知道,在这个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,先生整整陪护了他一夜!黄文超当时扭头跑回实验室,泪流满面。
对于学生的学业,朱英国要求极严,毫不迁就。胡骏的硕博连读,历时8年。在胡骏家人产生怨言、自身决意放弃时,已是院士的朱英国亲自带上礼物上门给学生拜年,为胡骏及全家做工作,对他进行鼓励。胡骏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后,朱英国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,为胡骏庆贺。
胡骏没有辜负导师,2011年12月,他以第一作者身份在国际植物学界顶级刊物《植物细胞》发表论文,揭示了红莲型杂交稻的育性恢复机理,提出了恢复基因分子复合体模型,推进了育性恢复机理的认知,引起学界注目。
朱英国一生惜才爱才、育种育人。他对人才的关注、培养不问背景,不论出处。
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、植物遗传学家杨代常就是朱英国在田间发现的。
1975年,在湖北沔阳进行杂交水稻的培训与推广中,朱英国发现当时不到20岁、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技员杨代常很执着,是个苗子,于是给他送去科普书籍,悉心指导。
1985年,武汉大学招收首届插班生,在朱英国的极力推荐下,初中肄业的杨代常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。经过刻苦努力,成为朱英国的第一个硕士生、第一个博士生。
野外农田是朱英国最珍爱的实验室、最重要的讲堂。“没入学先下田”成为他的师训。
武大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陈学峰记得,当年,朱英国是戴着草帽、在学校试验田里对他进行考博面试的;胡骏研究生的第一堂课是在水田里上的;所有研究生入学时间是9月,朱英国的研究生7、8月先下田,带着满身泥水、满脸黝黑开学……
“国家粮食安全要靠你们”“人是要有精神、有坚持的”,朱英国对每个学生这样说。
言传身教,成为巨大精神感召。
1999年,杨代常成为美国加州一家生物技术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和实验室主任。2005年,朱英国来电,一声“你该回来了”,让杨代常立即卖掉房产、放弃股权和丰厚待遇,毅然回国。回国后,他承担了国家973、863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多个重大项目。2014年,其科研成果荣获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。
朱英国先后培养了100多位硕士研究生、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后,为地方培养出大批杂交水稻科研、制种与栽培技术骨干。他带出的红莲型杂交稻基础研究、应用研究、市场推广三支队伍,形成杂交水稻研发、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强大“矩阵”。
“我从大别山走向珞珈山,再从珞珈山走向五指山。”朱英国曾这样描绘自己的人生轨迹。
这位从大别山走来的农民儿子,一生没有离开农田。2005年,他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。
“他永远对人微笑,总是那么和蔼可亲。背个破挎包,穿着永远擦不亮的皮鞋,走路比谁都快。”
“总是把别人的事当事,帮很多人解决家属工作问题,自己老伴做了一辈子临时工。”
“不在实验室就是在田里,当了院士也这样,所以叫他‘农田院士’。”
“院士一生勤俭节约,每次在外吃饭,剩饭剩菜一定打包……”
“他不要院士专车,出差从不坐公务舱、一等座。包都是自己背,别人要替他背,他抢回去。”
“他对党感情特别深厚,在今年3月的党支部民主生活会上,他无比激动地回忆了50多年前在党旗下宣誓的情景,感染了所有党员。”
……
同事、学生向记者描述朱英国。
丁俊平是推广红莲杂交稻品种的民营企业董事长,他感受最深的,是朱英国对农民深入骨髓的爱。“做什么事都不能亏老百姓”,朱英国经常对他说。合作十多年,朱英国只关心种子质量,百姓收成,公司商业化的事情找他,一律拒绝;凡是农民的事,他一律支持,一次次下到田里为农民作技术推广。
“这是他对大地的情怀!”
2015年起,朱英国出现抵抗力下降、身体容易疲劳的症状,诊断为骨髓异常增生综合征。
“如果治疗了不能工作,我宁可不治疗。保命对我没有意义。”朱英国态度坚决。他同意治疗的前提是不影响正常工作。
这两年,他出差下榻宾馆的第一件事,是找冰箱存放煎好的中药;回到武汉的第一件事,是直奔医院输血小板。虽然两年间几下病危通知书,由于他工作如常,一切故我,很少人了解他身体的真实状况。
“由于长期打针,父亲胳膊手腕上已经无法下针了,只有在胸口装一个滞留针,直到去世也没取下来……”朱英国的小女儿朱金红说。
今年4月上旬,已是78岁的“水稻候鸟”朱英国最后一次来到海南育种基地。他戴着草帽、顶着日头,站在试验田里,看到已经抽穗灌浆的禾苗,满心喜悦。
“他要下田,谁都劝不住。他说,到了海南,我的病就好了。”朱仁山说,“他对水稻的喜爱别人无法想象,就像小孩看到最喜欢的玩具和巧克力一样!”
从海南回来后不久,朱英国住进了医院。他的学生龙伟雄回忆陪护导师做骨穿刺手术的情景:
“针头从他后背插进去,由于老师的凝血功能不好,而且得抽三次,每一次抽的时间都得半个小时,但他却很平静……”
8月6日,躺在病床上的朱英国专门召集研究人员,商讨杂交水稻新品种研发事宜。
学生罗肖陨陪导师走完最后一程。导师走前一天晚上,关切地了解他的实验进展情况,留下最后的嘱托:“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是国家的栋梁,要以国家的粮食安全为己任。”
天空,留下翅膀的痕迹——祖国美丽的天地山水间,逐梦“候鸟”曾经飞过!